传闻新帝身边有一哑女,受尽宠爱。
离奇玉殒后,新帝渐沉迷巫蛊,只为将她起死回生。
数年后,我顶着同样的容貌入了宫。
新帝求我为他作画,烧红的铁落在他身上,他忍不住嘶吼。
我唤出那个只有哑女才知道的名字,满脸不解。
“十一,从前你给我画时,我都不能出声音的。”
1
1
中秋喜庆之夜,我的瑶云居却只有安静。
门口侍女探红说,皇上半个时辰前去了飞月殿。
我架好那把残缺的古琴,打算让住处添点声音。
弹了不足半曲,门外就传来探红慌张的喊声。
“皇上,您怎么来了!”
樊晟步子大,进门两三步就站在我的面前。
他长袖一挥,打了我一巴掌。
“朕是不是跟你说过,不准再弹这琴!”
我比划手势:“十一,我这里太冷清了。”
却又惹得他勃然大怒:“你见到朕不行礼就罢了,还敢提十一这个名字?”
我忙表示错了,他不领情,绕着古琴转上几圈。
“你明知朕的爱妃善古琴,弹的是天籁之音。想刻意模仿她,来吸引我的注意,既然你这么喜欢弹,那朕就好好听听。”
“探红,拿盐来!”
樊晟让探红把琴弦打湿,沾上盐,要我用十指指腹去弹。
我的手指,上次伤了。
他被上朝的大臣惹怒,跑来我的榻上发泄。
暧昧之事不停,却要我手举烧红的炭。
“拿好了,不准掉下来,不然你就是砍头的罪!”
“嘴闭紧了,你叫出来咿咿呀呀,很是难听。”
沾盐的琴弦弹起来磨得伤口简直要痛穿骨髓,我强忍眼泪,看着指尖落下的血珠。
“别弹了,指法变形,琴音沉闷。万七星,把这琴烧了吧。”
他拂袖而去。
2
那中秋过去二月有余,我的指腹仍隐隐作痛。
探红常常在我一旁哭诉:“皇上明知道你有伤,也不许郎中替你医治,一国之君,哪能这样蛇蝎心肠!”
我做手语让她少说些这种被人听去要掉脑袋的话。
“十一只是对我刻薄一些。”
探红说着说着,豆大的眼泪止不住地流。
“我今天听说,皇上又赏了淑妃好些东西。”
“炭火,暖炉,上好貂皮做的披风......都往飞月殿送呢。”
探红十六刚过,还有些小孩子气性,上来拉住我冰冷的双手。
“咱们这儿炭火也没剩多少了,连厚的褥子也不肯添!”
我安慰她:“等我明天跟管事的再央求央求。”
探红几次看我,欲言又止。
“但说无妨。”
“皇上每每折磨于你,你连气都不吭一声,当真这么爱他?”
爱他?我仔细琢磨这两个字眼,再回想每次见他,被迫行床榻之事,内心都毫无波澜。
哪怕他用些残忍的手段让我皮开肉绽,我除了痛楚外也体会不到别的感受。
“我不爱他,只是在赎罪。”
或者说,我从前是爱过的。
3
我与十一相见,是在五岁那年。
我自幼丧母,被父亲带大,他是个屠夫,手糙得很。
五岁那年,有次父亲一天一夜未曾归家。
我白日淋雨找寻未果,晚上只觉得浑身上下热得难以入眠,便在冷水桶里过了一夜。
再睁眼时,父亲和乡里最好的郎中在我面前摇头。
我咿咿呀呀发不出声音,只觉喉咙干涩火辣。
“哑了,好在脑子没坏。”
那天,我见到躲在父亲身后的十一。
说是打猎遇到的迷路小孩,一身布衣,除了说自己住大宫殿,再讲不出别的话。
他身上有块牌子,刻有“十一”二字,往后就那么叫去了。
十一学什么都快,但什么都不精,一样会了,就马上要尝下一个新鲜。
唯独对逗我这件事,始终锲而不舍。
他八岁时,跟父亲打猎,会采一把野花送我。
十岁时,集市上有可以吹出动物型的糖,他拿着铜板,让人家吹一个我。
十四岁时,我洗澡他没留意贸然闯入,两人都吓了一跳。
第二天他却红着脸说:“你放心,我以后有钱了,会娶你的!”
不知真假的誓言在十七岁被打破,穿着官服的一大群人在街上围了十一。
“是晟皇子!当真是皇子!牌子也对得上!”
原来,皇后好不容易得来的子嗣,在当年被居心叵测的歹人诱拐失踪,才被我父亲收养下。
樊晟回宫,就只有两个条件。
一,赐养父万屠户金银。
二,带我一同回宫。
当时我对着他比划,“你还当真是人中龙凤。”
4
十二月到月中,探红说宫里有大事,连我也有份。
有份的意思是,需要我到场。
可真到赴宴当日,我却犯了难。
淑妃沈安乐喜欢下雪天,宫中有专门一处庭院是为她赏雪所建。
所以,樊晟晚宴地点选在那庭院,四周通风,得穿厚些。
可能找出来的冬衣,都是往年的旧的。
“七星姐姐是不是怕上不了台面?”探红看出了我的心思。
“没事,就穿往年的,素雅些。”
晚间天气正冷,还飘扬些小雪。
我坐的位置是一处小亭子,离樊晟他们,倒是还有些距离。
宴席过半,他终于宣布大事。
“昨日太医请脉,淑妃已怀有身孕!朕实在高兴,决意封她为皇后!”
席间奉承的掌声和道贺四起,我却失了神。
十一每次和我了事,后夜就会有人送来一碗避子汤。
那药苦,可我也喝了许多次,只因他说。
“万七星,你的身份,生下来的孩子也只会遭到唾弃。”
神情恍惚太久,被十一看了去。
他扬声道:“万七星,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?”
别的女人都有称谓,什么淑妃,德妃......樊晟从来只呼我全名。
我站起身行礼。
“你怎么穿得这样朴素单薄?”他上下打量,最后说:“算了,你给皇后敬杯酒吧。”
他要我端着酒杯稳步到沈安乐面前,一饮而尽。
可我手落了病根,高抬久了,就酸麻无力,捏不住杯盏。
啪的一声,碎在裙边。
樊晟坐上位斜看我一眼。
“清闲日子过多了,连个酒杯都端不稳了?”
5
我的手,是在樊晟登上皇位后才暖不起来的。
睡觉时我常常蜷缩起来,把手合在两腿中间,这样能暖和些,还要靠探红熬些药草喝才能睡去。
可睡下去,脑子里全是当年的那一场噩梦。
先帝病危,才加急寻的樊晟,势必要让他坐那张龙椅。
樊晟读书识字两年,就做了皇帝。
也是那一年,我父亲偶然离世。
只因樊晟身边的侍卫探查归来,说当年诱拐他出宫的是那个早就下大狱的歹人,而在城外野岭接应的就是我父亲。
也许是父亲看查到了自己头上,服毒自杀了。
我当时陪侍樊晟左右,起居是,床上亦是。
当时我并不知这幕后的情况,只是说,“父亲离世了,我想回去安葬他,守孝。”
这无疑激怒了气头上的樊晟,他掰住我的手,好像要生生掰断似的。
“守孝?你的父亲,朕口口声声的养父,害朕离宫十载!锦衣玉食没享受过,圣贤书没读过,现在当朝执政,大臣个个看朕都不服气!”
我疼得从喉咙发出声音,他一把掐住。
“这些全都是因为你们!”
他命人搬来一桶冰水,不顾我的极力挣扎,将我的双手冻进去。
“不是喜欢比划吗?继续啊!”
那晚我的手在冰水里摁了一个多时辰,他还不解气,又在天寒地冻的庭院里吹冻许久。
直到他觉得无聊离去,我才得以收回冻到发紫颤抖的双手。
梦中的寒冷再一次冻醒了我,却看见不知何时坐在我床头的樊晟。
“安乐有孕在身,朕不敢碰她,今夜就在你这里对付一晚。”
6
他做事,全凭自己喜欢。
床上也是。
把我关到瑶云居后,他隔三差五来。
心情不好了来,上奏的人多了来,淑妃不方便了来,现在淑妃有身孕了也来。
我脸埋在被褥间,后脖被他的左手狠狠摁住,气力又大,简直谈不上一点温柔。
中间停顿的空隙我大口喘息,比划着,“十一,我很疼。”
他突然双手交握,卡住我的脖子。
“朕说过,不准这么叫!朕来你这次数也不多,能享这福就享,说不定心情好了就多给你些过冬的炭火。”
“手不想再被冻一次,就别给朕乱舞。”
戾气重的樊晟,我这几年见过很多次,他也用了很多上不得台面的花样在我身上。
却又往往在我濒临窒息的那一刻放过我。
不能痛痛快快死,也无法安安心心活。
无力的手没法将我的脖子解救出来,我下意识地抓到了他的上臂。
这是万万不该的,那个后果我承受过一次。
他能硬生生将我手指扯到脱臼。
脱臼的痛楚也被樊晟的眼神威慑在喉咙,不能咿呀地叫出来。
他瞥了眼濡湿的床褥。
“恶心。”
我知他不是在说那床褥,是骂我。
“养不听话的野猫,知道痛就明白了。”
7
樊晟上一次说这句话时,我的大臂内侧就多了一朵半开的牡丹花。
我并不知道父亲做过那些事。
而看着年少爱慕之人因为他的过错而丧失了十年帝王之子的生活,我也心如刀割。
我对樊晟表示,“家父罪不可恕,七星也没有脸面继续服侍皇上左右,父亲畏罪自尽,他有什么罪责,就让我来担吧。”
樊晟听后变得面目可憎,直勾勾瞪着我。
“你是拿朕之前喜欢你这件事在要挟朕?担责,你的命能担什么责?”
他在烦心于朝堂上有些反叛不服的声音,恰巧我来得不合时宜,又惹恼了他。
樊晟不把我下狱,而是关进瑶云居,没他召令,不得出去。
而他的召令,无非就是那些事。
“你我坦白相见也多次了,娶你为妻,是布衣时说的话,而如今你是罪人之女,朕乃帝王之身,梦就不要再做了。”
“之所以留你在宫中,是想让你好好赎罪!”
有次发疼,咬了他。
手就被纱帘吊起,樊晟拿一杆有尖头又烧红的铁,在我的大臂内侧画了一朵牡丹。
只因我疼得难受会瑟缩躲避,他更甚快活。
画毕,情爱也结束。
他欣赏着画,替我擦掉泪水。
“知道痛你就明白了。”
此刻又是一模一样的情形,只不过画在后腰,他还是享受我害怕的感觉,一刻不停。
可我手不比之前,发酸且疼痛欲裂,几次摇摇欲坠。
又恼了他。
樊晟扔下烧红的铁,穿戴齐整就走了。
“没朕的命令谁都不许动她,吊着!”
8
无衣物遮掩,半废的双手血液不通,开始冰冷发紫。
意识模糊之间我听见探红的喊叫,要替我松开,却被留守的侍卫拦下。
“皇上说,心情好了自然会放开她。”
眼皮越来越重之时,我想。
樊晟,又一次折辱了我,可惜我就要死去,赎罪应该就到此结束了。
后来我再也听不见声音,还微微留存些感觉。
我做了个极为漫长的梦。
梦里天蒙蒙亮,侍卫探我气息,吓了一跳,慌张去通报。
归来时转达:“皇上正在香霏阁睡觉,还未醒来。”
去两次,三次,四次......终于领来了樊晟。
梦里画面扭曲,我努力地看清他的表情。
有错愕吗?有不舍吗?有对十来年朝夕相处的怀念吗?有后悔吗?
我看不清,或是因为他什么也没有。
“罪人之女,死不足惜。”
“不以丧葬,弃至城门外乱兽岗,让野兽果腹。”
十五年,全当我看错了人。
一场大梦结束,我全身却灼热得很。
气息从腹中而来,通遍全身,直冲天灵盖,让我狂咳不止。
再睁眼,是个完全没见过的地方。
“醒了醒了!师父!”
一个孩童模样的小孩从门口跑出,推进来一位断腿老者。
“姑娘,醒了。”
我反应一会儿,随即摸遍全身,不可置信。
我还没死?
老者笑眯眯地捋胡须:“你不知道自己喝了闭气息的药吗?”
9
有关闭气息的药我浑然不知,但也感谢那药救我性命。
转念一想,人又变得丧气,往事历历在目,害怕重蹈覆辙。
谁知孩童口中的王医师怒骂一声。
“瞎想什么!有命留在世间,就是万幸,事不比天大,没有什么过不去的!”
孩童叫小孙,替师父采草药时发现的我,年纪小,一步一顿地拖回来的。
让王医师喂了三天三夜的汤药才醒。
我不敢问小孙,当时我是何模样,我也感谢他,没有主动说出来。
徒孙二人都看不懂我的手语,连蒙带猜,也还是不懂。
所以自顾自说去了。
“你的身上,问题很多啊。最严重在手和哑,手无力,寒气重,还有些骨头错位......这个哑呢,时间长了些,治着费时,但有痊愈的希望。”
这消息对我来说无异于重新活一次,但又不能放下警惕。
“我师父是松山最厉害的医师!医者仁心,救人无数,姐姐不必担心我们是骗子。”
我面露难色,“可是我没有钱。”
师徒俩面面相觑。
“她这什么意思?”
“我也看不懂......估计感谢我们呢。”
......
我躺的这间房,用竹条和泥巴筑成,并不隔音。
王医师和小孙出去后,说的什么我听得一清二楚。
“这姑娘什么来头,我可是听说那新皇帝派人在乱兽岗找了三天了。”
“我也不清楚,当时她就草席裹着,曝尸荒野,着实可怜!”
“那身上伤病颇多,想必也是个可怜之人。”
10
王医师医术精湛,过了几日,我感觉身体精神甚好。
便问小孙要了纸笔。
我会写字,不过字迹算不上好看。
这还要感谢樊晟,感谢......他的厌恶?
在康庄时,他并不觉得我哑有什么不好。
除了父亲,他是最能明白我在比划些什么的人。
有情男女之间,大多以爱称互唤,樊晟一日听见了别人的肉麻话,回来就叫我“小哑巴”。
自那以后,他就那么叫去了。
皇上的龙椅坐了半月,他开始叫我万七星,并且听见我喊十一会生气。
也让我少用双手比划。
“我通融你口不能说,但在朕的寝宫之内,你的比划张扬实在是不好看,你去学学其他人,弹琴写字。”
“以后写在纸上我也看得懂些。”
除了写给他看之外,如今竟能派上用场,也是意外之喜了。
“医师,我的哑可还有救。”
王医师逐字看过后摆摆手,我心下一惊,以为是没了希望。
不料王医师却说:“一年半,不,一年,治不好你,都有愧于我王医师的名头。”
手蒸了快十天的药浴,也好了有七七八八。
只是,我心头有难言之隐,觉得说出来既不妥当,可藏于心里吧,怕是要膈应一辈子。
“王医师,我左手大臂里侧和后腰画了两朵牡丹,有法子去掉吗?”
治病救人,那两朵牡丹王医师是看过的。
“那牡丹看样子,是用烧红的铁灼烧皮肤画出来的,刚画时皮肤鲜红,仿佛上了淡淡的花色......姑娘,画这牡丹之人,居心险恶啊。”
“若要去除,只能用烧红的铁烙掉,但......但那与用刑无异啊!”
11
整块烧红的铁饼在人肉肌肤上停留几秒,就是刺骨钻心的疼。
饶是我忍过,眼泪也止不住地向外流,喉咙呜咽的声音若叫樊晟听了去,怕是又要骂难听。
“好了好了!”
后劲久久缓不过来,我攥着小孙的手哭了许久。
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我这也是再活一遍了。
丑陋的烙印王医师给我调药,使那一层皮肉溃烂,再重新敷药,养出新的。
只是那些草药得我自己采。
采药不免路过乱兽岗,事已过去半月,但樊晟仍然在派人搜寻。
小孙消息通,他告诉我:“那新皇帝性情暴戾,跟他爹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!这些都是奉命来找一具女子尸身的,坊间说,是新皇帝曾经的心爱之人。”
我的鄙夷几乎是从鼻尖哼出来。
人死了,他樊晟才知道心爱二字怎么写,先前干什么去了?
我压低草帽檐,和小孙绕过搜查的队伍。
路过歇脚的林荫,那还坐着两个士兵。
“皇上天天鼓捣这些没用的,难不成人死还能复生啊?”
“前些天他一口气提拔四个献画像的官员,听说画上是那个死了的女人。”
“这我知道,钦王爷为此还说了皇上重话,两个人闹得很不愉快!”
“诶,我可听说那钦王爷想......”
偷懒的士兵你一句我一句,见我们过来立马就闭了嘴:“干什么的你们!”
小孙慌张解释:“采药采药!”
王医师的医馆,开在松山。
那里是朝中乱党致民帮盘踞的地点。
医师对我有救命之恩,是我再生父母。
我无以为报,本想磕头认义父,但被他打断回绝。
“我一大把年纪了,养老送终这种事有徒弟小孙。七星姑娘,你年纪尚轻,不必围着别人。”
“应当替自己而活才是。”
12
樊晟在位第八年,也就是我“离世”的第五年,他遍寻天下有名的巫术师。
甚至在城门口张贴布告,凡是有能让日夜思念之人起死回生的,经由樊晟的审查,皆可得个一官半职。
所以他生辰那日,我是跟着樊钦一起来的。
席上歌舞升平,我头盖红纱,站在樊晟面前。
纵情欢饮的宾客也都停下来看着我们。
“阿钦,这是?”
樊钦毕恭毕敬地行礼:“皇上,我知你对七星姑娘思念至深,日渐消瘦,阿钦实在于心不忍!”
他说自己派人千寻万找,找了一副与我颇像的躯壳人身,再让民间巫术师将我飞散的魂魄安置于内,得了一个新的“万七星”。
此言一出,众人大惊,樊晟却眸中闪着光亮:“快!掀开让朕看看!”
红纱落地,席上人都倒吸一口凉气,他从高位上快步下来,打量几圈,声音期待又小心:“小哑巴?”
我莞尔一笑:“皇上万岁。”
这一句话顿时让樊晟淡了笑容:“你会说话?”